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鄰居們

中國時報【楊婕(第37屆散文組評審獎得主)】

沒有坐下來哈啦打屁搓麻將的客廳,沒有你讓我讓你搶我搶的浴廁空間,房間自成一格,不需通力合作製造美好的家居,為之親暱交際,於是踏進房間我總感到孤立無援,又不肯越過邊界。

這些年我換了幾次房間,以及遠比房間數量更多的鄰居。如今我住在一座老房子裡,鄰居換過整整三批,可能還有零散遷移,我遲鈍不覺。

走廊窄小,五間房間擠在一起,分列兩排,我住左側最裡,另一頭的儲藏室放洗衣機,關上門就像第六間房間。

房東不太照管房間,和第一批鄰居同住時,我簡直扮演二房東的角色──清洗衣機,貼告示:「洗衣機洗澡中,請勿使用。」打掃公口罩團購共區域,按時收信,不支薪。

那時候,只要回家幾天,信箱就會被塞滿:繳費單、商品型錄、廣告傳單……,其他單據都不要緊,但她們老是不收明信片,每次我把明信片從信箱扯出,自備圖釘釘到公告牆,總想如果我不收信,這些明信片該怎麼辦呢?

拿明信片時常有窺看之感。我不是只看名字就別開眼的聖人,一定仔細讀完,只是我從不記明信片上的房號與名字,因此我對我的鄰居仍一無所知。

除了我之外有四個女孩,另外三個長什麼模樣,我都忘了,只記得對面的女孩白皙秀氣,她真好看,笑起來甜,是那種讓人自慚形穢的美女。她總在凌晨一兩點洗澡,浴室對靠,管線相通,那時我的作息規律,夜裡老被嘩嘩的洗澡聲吵得睡不著。

她是這座老房子裡我唯一會打招呼的鄰居。有一天我在走廊拖地,為了清理縫隙,拖把不時刮到牆壁,走廊材質是容易震動的輕薄木地板,她打開房門,發現我居然在拖地,對我笑一笑。

其他口罩三個鄰居與我無甚交集。僅看過最靠洗衣機的女孩帶男孩回來,被我撞見露出尷尬神情。隔壁關窗很用力,每天中午會聽見她甩窗戶──先是骨碌骨碌,和我捲動窗簾的聲響一模一樣──「碰」一聲,她回來了。

畢業季,四個鄰居都搬走了,只有我還住在房間裡。最後一次看到那個甜美的女孩,她穿著學士服在校門口跟同學開心地照相,陽光很亮,我沒叫她。

與新鄰居初見面是週末上午。我聽見交談聲,突然房間暗下,開門,兩個女孩並立走廊,另一個雙腿劈開很豪邁架在洗衣機上。三人同時回頭看我,那叉在半空的女孩不曉得該如何舉措,遂靜默不動。我問發生什麼事,她們說房間跳電,試了洗衣機上方的電源鈕,抱歉按到妳的房間,我告訴她們重新啟動的開關在天花板,回房找就是。她們看起來生疏而謹慎,確是剛搬進房間的樣子。

後來幾批鄰居大都是朋友一起搬來的,皆有志一同住對面三間,旁邊那戶跟我一樣是散客,我長期守備,她短打進攻,搬換次數最多。

因為是朋友一起,有時還互相串門子,我更理直氣壯弄不清誰是誰。印象最深是中間一戶,那個女孩聽見走廊聲響,就開門窺看,洗衣的時候,裝水的時候,回家的時候,那扇門老是呀開一縫,幾秒鐘後悄然關緊,不小心露出臉對上眼,她就笑一笑。因為這個舉動,我討厭她,可鄰居也沒什麼好挑剔的,我只求安靜,別住認識的人。

確實,這些鄰居的共同點是都很安靜。不覺得老房子的隔音那麼好,關門後卻很少聽見聲響,是我運氣好,沒遇到K歌魔人、摔物癖或夜店咖。而我漸漸遲睡,日夜顛倒,常懷疑自己才是房中最吵的那一個。

我也不想與認識的人為鄰。分租套房的鄰居是奇特的組合,誰也不認識誰,又從生活窺探彼此的底細。她們也會聽見我在房間裡的聲音,旁敲側擊我的生命,我從十九歲就不曾與人長期同住,這樣毫無交情的鄰居,已是日常最親密的伴侶了。

去年我離開幾個月,房間空著,姊姊來借宿過幾次,那時我才知道我的鄰居是注意我的。姊姊初次踏進房間,就遇到對面的女孩,她問姊姊,很久沒看到我了,去哪,不住了嗎?姊姊說,只是暫時的,她會回來。奇怪的是那個女孩並未誤會姊姊是下一任房客,我不曉得鄰居如何看出這間房間仍屬於我。

等我回到房間,那個女孩也搬走了,即使她還在,我也不會通知她我回來了。又換一批新鄰居,隔壁女孩來敲門,送一枚月餅。我開門時相當驚慌,我在室內習慣裸體,披衣服向她道謝,實際上我覺得困擾,我不想透過月餅跟鄰居打交道。

當下我以為自己會與她保持禮貌的往來,也想過是否該回送餅乾,之後我根本就忘記她的臉。我猜有時在巷弄遇見,沒打招呼,她一定覺得吃下月餅的我很冷漠。

我是吃了那個月餅。可是真的,除了起初那個漂亮女孩,其他鄰居我都不認得。周邊巷弄,常有看起來和我一樣獨住的女孩出沒,甚至上下樓擦身而過,我卻老分不出那是不是我的鄰居。

我還跟另一個鄰居說過話,她住靠洗衣機那間。一天晚上我回房,她正要出門,我如往常低下頭迴避視線接觸,她問wifi密碼,我抬頭,告知是房東的手機號碼。

與鄰居在走廊相遇,為房間事務應答時,我總是清晰但話少的──是的,我那麼渴望有一名室友,和我一起分擔房間種種,我那麼渴望不必獨自入睡,卻拒絕和鄰居建立交情。

我常想,這種共用少數公共設備如信箱、洗衣機、飲水機的獨立套房,和家庭式有什麼不同?何以住在這裡的我們缺乏家庭的感覺?沒有坐下來哈啦打屁搓麻將的客廳,沒有你讓我讓你搶我搶的浴廁空間,房間自成一格,不需通力合作製造美好的家居,為之親暱交際,於是踏進房間我總感到孤立無援,又不肯越過邊界。

比我更孤僻的系上學弟告訴我,他覺得人是群居的動物,所以他與兩名友人合租家庭式房間,接受同住帶來的不便,誰心情不好,其他人就放下手邊工作,走出房間一起喝酒。聽到時只覺得那是我無法踐履的生活,很久以後才知道羨慕。

可我終究有太多惰性的矜持,不願輕易破壞隱私,畢竟我與那些女孩共享的是鄰居而非室友的認知。不同形態的房間,塑造不同互動模式,連租約都不是一起簽的,遑論共進退。

也許哪天該一一敲門,約四個鄰居去吃晚餐。然後我們就會在狹窄的走廊創造出室內感覺,公共空間將不再那麼窄狹乾淨,只用來步行。

我明白,好的鄰居讓人安居樂業。可即便如此,之後她們還是會搬走的,唯我像植物一樣留在房間,兀自生長衰黃。

那是下一個冬天的事了。



新聞來源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鄰居們-215008932.htm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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